石桥铺完善殡葬“一条龙”服务

随着城市建设的不断推进,当初简陋的石桥铺火葬场已经发展成拥有完善殡葬“一条龙”服务的大型综合性殡仪馆。殡葬用品售卖服务也随之而生。在石桥铺殡仪馆支路上,开着数十家殡葬用品店。48 岁的小芬,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。

十年前,小芬觉得在乡务农收入太低,决定进城创业。最后,家底不雄厚的她在石桥铺殡仪馆外盘下了一个铺面,开始经营自己的殡葬用品生意。

石桥铺殡仪馆支路不宽,沿途挂满了待售的花圈。花圈上大都写着“一路走好”、“孝”、“悼”的字样。小芬的店铺,只是数十家殡葬用品店的其中之一。粘制好的纸房子、纸人、纸衣服在小芬的摊位上占据了不小的面积。纸房子大都是三层以上的洋房,纸人则都有着大眼红唇,以及涂了胭脂一般的脸蛋。除了平常的殡葬用品外,还有用桶装着的白色和黄色的菊花,供前去殡仪馆、陵园的人选购。

除去租金、进货成本等开支,小芬一个月的收入仅有 1200 元左右。唯有农历新年时,前去殡仪馆后的陵园追思祭奠的人多了,殡葬用品店的收入能翻上三番。过年也是这数十家殡葬用品店最辛苦的时候,他们凌晨5 点就要开门张罗店里的生意。平日里,小芬经营着略显冷淡的生意,等待顾客从她这里买走花圈、纸钱或纸房子,送到石桥铺殡仪馆内大大小小 13 个遗体告别厅内。

夜幕降临,这座城市进入了睡眠。倪榕华老人也睡着了,不同的是,今晚她睡在石桥铺殡仪馆遗体告别厅的冰棺里。

倪榕华的遗体安放在告别厅二楼的永乐厅内。她的遗体告别会要持续三天,而今夜是第二个夜晚。灵堂的墙上挂着“深切缅怀”的黑白横幅,倪榕华躺在灵堂中央的冰棺里,冰棺上盖着金色的绸缎。冰棺四周簇拥着淡黄色和白色的菊花。冰棺前面的小灵台上,立着老人面目平和地遗像,遗像两边立着两盏做成蜡烛模样的小灯,和两盘用来供奉逝者的水果。灵堂隔壁的亲属休息室里,两桌机麻桌正运作着,前来守灵的亲属靠麻将来打发时间。靠近门的圆桌上,摆着做好的菜——按照规矩,要到午夜 12 点才能吃。灵堂外摆着两个铁架,挂着前来参加告别会的亲属的名字,均用毛笔书写,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加上了一个“挽”字。

倪榕华的女儿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,在亲属休息室的沙发上躺了近两个小时后,她起身绕过两桌机麻桌进入灵堂,跪在母亲的遗像前拜了三拜,随后重新整了整靠在墙边有一丝歪斜的花圈。

与其它灵堂不同的是,永乐厅的墙上多了一副释迦牟尼佛的全身画像。倪榕华的冰棺两侧,分别放了四把椅子,上面坐着八个身穿棕色长袍,双手合十的老人,坐在最里面的老人手持一个金属铃铛,每敲一下,八个人便平缓地吟诵一句话 :“南无阿弥陀佛。”半个小时后,八位老人停止了诵经,其中一位起身凑近冰棺,对遗体呢喃道 :“……一路上安心地走,不要再担心这边,这是个很好的时候,抓住时机去往西方极乐世界,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的……”倪榕华老人生前是一位“极其虔诚的佛教信徒”,在灵堂内为她念经的人,同为信奉佛教的信徒。按照佛教规矩,信徒要诵经三天,为倪榕华超度。到了这晚,信徒们已经连续不断地念了 40 多个小时的经文。

也正因为如此,倪榕华的亲属和殡仪馆工作人员产生了一些小小的冲突。

为了能让倪榕华能够“听到”为她吟诵的经文,信徒们把冰棺盖挪开了一条缝,导致冷气不断外溢,冰棺的制冷系统已经超负荷运转了 40 多个小时以维持低温,再这样持续下去,制冷系统会受到“破坏性的损害”。老人的亲属表示希望停掉冰棺制冷以免其遭到损坏,殡仪馆以“停止制冷后不利于遗体的保存”为由,拒绝了亲属的提议。

“我再去跟领导沟通一下,你让念经的赶紧完事。”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下了最后通牒。“我再催下他们嘛,这个确实没的办法。”右臂戴着孝章的中年男人点燃一支烟,瞄了一眼灵堂内还在念经的信徒。宗教和俗世,在这几十平米的灵堂里,发生了微妙的碰撞。

倪榕华的遗体告别会还要持续一天,而在她隔壁的永泰厅,陈永钊老人的遗体告别会还剩下几个小时。灵堂内,陈永钊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坐在靠墙的沙发上,边吃花生边聊着日常。灵堂外,三张方桌拼成的长桌上摆着几盘凉菜,七个男人围在一起喝着啤酒,空啤酒瓶挤满了整张桌子,其中四个男人是老人的儿子。陈永钊享年 83 岁,他的四个儿子也已步入中年。另一张方桌上,四个 20 出头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打着斗地主,他们是陈永钊的两个孙子和两个孙女。21 岁的孙女陈思然在送完爷爷最后一程后,她将搭乘地铁一号线,回到位于烈士墓的家中。陈永钊家族人丁兴旺,他自己也没有任何病痛的折磨,祥和地度过了晚年,按照中国传统的丧葬说法来讲,陈永钊“全福、全寿、全终”,是喜丧。

而三楼的祥云厅内,墙上“深切缅怀”的横幅被换成了“何枝可依”,遗像相框里装着一个小女孩的彩色照片——10 岁的柳依因为疾病离开了人世。灵堂内没有凉菜、啤酒,也没有扑克牌。前来参加告别会的亲属都刷着手机,只有柳依的父母坐在冰棺正对着的沙发上,出神地看着柳依的遗像。陈永钊和柳依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冰棺里,等到凌晨 5 点半,他们都将从守灵厅背后的通道被推入火化间。年轻或衰老,贫穷或富有,喜或悲,在那之后,都将化成一抔灰烬。

告别的最后时刻终于到来。

凌晨 5 点半,身穿蓝色制服的丧乐队站在了陈永钊冰棺的两侧,用小号为他吹奏最后一支曲子,小礼炮喷发出来的彩带撒了一地。陈永钊的弟弟妹妹相互搀扶着,一夜无眠使得几位老人有一些虚弱,亲属们静立在冰棺前,等待着丧乐吹奏的㐀束。灵堂外,一大堆纸钱堆放在地上,陈永钊的孙子、孙女围在烧纸盆边,不断地把纸钱放入盆中。烧纸盆内的火焰窜起了一米多高,由于空气不流通,烧纸钱产生的大量烟雾在天花板上积聚成了厚厚的一层。

丧乐吹奏结束后,冰棺开启,装有陈永钊遗体的内棺被移到了一架手推车上,他的大儿子走在最前面,一边走一边撒着纸钱。三个小儿子护着手推车跟在后面。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指引下,手推车被推进了火化间。火化间内,两个穿着白色制服,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的火化工,已在火化间站立等待了。

他们一齐把内棺抬到了火化台上,卸下内棺的盖子。陈永钊穿着绣有铜钱的寿衣,身上盖着一层金色的绸缎。由于好几天的冷冻,他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冰晶,面庞也不再饱满,已经成了暗棕色。“今天,是我们主老人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,主老人家的亲属,都在现场,为我们主老人家举行告别仪式……”戴黑框眼镜的火化工隔着口罩发出有些闷的声音,“在此,鸣炮为我们主老人家送行……”另一个剃光头的火化工拿起了摆在一旁的礼炮。“希望我们主老人家,保佑亲人平平安安,幸福快乐。”七门炮响之后,火化程序开启,载有陈永钊老人遗体的火化台,开始渐渐向火化炉内移动。“老汉,你慢点去哦,一路上慢点。”大儿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向着渐渐被送入火化炉的父亲喊着。“哥,慢点去。”陈永钊的弟弟也对着哥哥的遗体说着,他的声音有些颤抖。情绪终于在亲属间爆发开来,大家的声音都不大,但仿佛都在声嘶力竭地向陈永钊作着告别——这是最后一次对他说再见了。

天然气驱动火化炉运行着,大约半个小时后,陈永钊的儿子就能从火化车间的窗口拿到自己父亲的骨灰。是把骨灰立即下葬,还是先放在殡仪馆专门用于寄存骨灰的千秋堂,测定吉日再下葬,就要让四个儿子来做决定了。常年在石桥铺殡仪馆支路一个店面角落摆摊的魏裔高,或许能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。

“祖传风水大师。服务项目:婚嫁乔迁、精选墓地、择吉落葬……”魏裔高的名片上这样印着。85岁的他已经为人测了 60 多年的风水。清朝时期,魏裔高的祖父中了解元,当上副官,得到大量关于风水学的书籍。他的祖父在死前嘱咐,这些书籍一定要“一代传一代,不得中断”。但在文革时期,这些书籍在破除“四旧”的浪潮中,被红卫兵烧得一干二净。魏裔高手里现存的风水学书籍,均是他自己誊写的手抄本。不过,“在台湾那边还保存有一定数目的风水古书籍”。

魏裔高有九个子女,均在务农或打工。“叫他们来学,都说看不懂。他们没有悟性,风水这个东西是很讲悟性的。”谈起风水学的继承,魏裔高有些惋惜。他现在的三个徒弟,都是奔走于重庆市各大陵园间的售墓商人。在这行干了 60 多年,魏裔高对重庆每个陵园都了如指掌。

比如距离石桥铺殡仪馆 14 公里,位于歌乐山脉的松鹤陵园。

松鹤陵园

唐棣老人的骨灰在松鹤陵园寄存三个月后,准备进行下葬。负责为唐棣做法事的,是另一名风水师李元庆,与魏裔高不同的是,他是松鹤陵园的正式员工。8 点整。唐棣的儿子抱着盖着红布的骨灰盒,跟随李元庆来到了墓穴前,把骨灰盒放在墓穴旁一叠整齐的纸钱上。墓穴旁放着一栋纸房子,一袋纸钱和香。唐棣的儿子、儿媳、孙女、孙女婿都站在墓旁。李元庆手提一只公鸡,嘴里念着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,用鸡冠在骨灰盒的四方点了几下。用风水上的话来说,这点的几下就是号了一道令,可使“天地动,子孙兴”。随后李元庆拔下三根鸡毛,塞到了纸房子里。三根鸡毛意为天、地、人。做完这一套法事后,李元庆示意亲属都转过身去蒙上耳朵——骨灰盒将要伴随着“开路炮”,由唐棣的儿子将其安放入墓穴中。二十一声炮响之后,亲属们转过身来,骨灰盒已经安放至墓穴中,落葬工正在进行着填土工作。

墓穴填平整后,李元庆让亲属们背对着墓碑,把衣服卷起来形成一个兜。他从一旁拿起准备好的一袋米,向墓周围、亲属的衣服上抛洒。这种米被称为“孝米”,被人寄予了保佑后人富足的愿望。随后,李元庆示意众亲属跪在墓前,他手里握着锣,一边敲打,一边诵着经文。吟诵经文的腔调有些奇怪,只有一句“岁月难留”比较容易被人听出来。亲属们随着经文对墓叩拜。墓前摆着作为贡品的苹果和糖,以及三个酒杯。三个酒杯分别敬天、敬地、敬人。

敬过三回酒后,亲属们起身,开始在墓旁为唐棣烧香、纸钱。李元庆嘱咐老人的孙女、孙女婿把纸房子拿到路口上去烧。“纸房子的门朝外,要边烧边喊老人家的名字。”

唐棣的墓穴选在路边的墓区内,在这片墓区之上,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梯,墓碑从石梯两侧一字排开。维护陵园日常的员工,一阶一阶地清扫着墓前的落叶。大多数墓碑上都贴着逝者的黑白照片,碑文多以“慈父”、“慈母”开头,也不乏有刻着“爱子”、“爱女”的墓碑。石梯左侧的一个墓碑,上面擦拭后留下的的水迹还未完全干掉,墓前躺着一束鲜花,两根香蕉,以及一罐打开的雪花啤酒。墓碑上刻着的逝世日期,是两年前的今天。

起风了,燃烧纸钱和纸房子后产生的灰烬飞得老高。

每个夜晚,石桥铺殡仪馆都灯火通明,遗体告别厅没有“打烊”的时刻。大多数逝者,都能在一场体面的遗体告别会后,画上人生的句号。也有少数极其贫困的人家,因为支付不起费用,不得不连骨灰都不要。殡仪馆支路上,殡葬用品店已经打烊,而几位店主安装在店外的节能灯泡,依然彻夜亮着。天亮之后,八十五岁的魏裔高会继续在支路一个店面的角落里,等待来找他看风水、测时日的人,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几年。

歌乐山脉上的松鹤陵园,静静等待着下一个将在此长眠的人。

日升日落,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新生命诞生。也总有人在睡去,不再醒来。